李白生于蜀中相关文献歧义辨说
杨 栩 生
李白出生蜀中,其说本出自与李白同时的李白的亲友。如魏颢、李阳冰、刘全白等,这应该是最真实可靠的。但近世却生出了生于西域(包括中亚碎叶、焉耆碎叶、条支)、长安等多种说法。以笔者之浅见,这些说法的出现,乃相关文献的歧义或论者对相关文献(包李白作品)理解的歧义、疑义所致。
一、魏颢《李翰林集序》:“自盘古划天地,天地之气,艮于西南。剑门上断,横江下绝,岷峨之曲,别为锦川。蜀之人无闻则已,闻则杰出,是生相如、君平、王褒、扬雄,降有陈子昂、李白,皆五百年矣。白本陇西,乃放形,因家于绵,身既生蜀,则江山英秀。”
魏颢是李白的朋友,也是李白的崇拜者,“东浮汴河水,访我三千里”(李白《送王屋
山人魏万还王屋》),后相见于广陵,携手游金陵等地,《李翰林集序》称是李白“尽出其文,命颢为集”,其于白之生地“身既生蜀”应出自李白之口。
“身既生蜀”应当是别无它解,但《李白生于江油“新说”平质》一文却认为这段文字“前部分是说:李白祖籍陇西,他因为‘放形’的原因,才‘家于绵’迁居于四川的。由此,我们可知,李白在未曾‘放形’之前,是居住于他地的。……后部分则是说:像李白这样一位曾经使唐玄宗‘降辇步迎,……’的著名人物,既然从小就生活在蜀川,则那里的‘江山’也因之增光添色。此即‘身既生蜀,则江山英秀’之谓也。”①这个解说,在笔者看来,颇有些顾此失彼。魏序开篇便说“自盘古划天地,天地之气,艮于西南。剑门上断,横江下绝,岷、峨之曲,别为锦川”,此乃蜀之“地灵”,紧接着便是蜀之“人杰”:“蜀之人无闻则已,闻则杰出。是生相如、君平、王褒、扬雄,降有陈子昂、李白,皆五百年矣。”蜀地地灵人杰,所举司马相如、严遵(君平)、王褒、扬雄、陈子昂诸家,莫不是生于蜀的“蜀之人”,把李白与之并举,李白当然也是生于蜀的“蜀之人”。怎么接着的“身既生蜀”却又成了“从小生活在蜀川”(前一“生”出生,后一“生”却是生活、生长)呢?这样的后言不达前语,当然不是魏颢的原意,而是对魏颢行文理解的错误。
再说,“白本陇西,乃放形,因家于綿”之“白本陇西”,是说“李白的祖籍陇西”,而“乃放形,因家于绵”又是李白“他因为‘放形’的原因,才‘家于绵’迁居于四川江油”,这岂不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么?而且,“放形”,如果理解为“放浪形骸”之类的意义,则五岁的孩童将如何去“放浪形骸”(“放形”)?又怎能夠“‘家于绵’迁居于四川江油”?因此,“白本陇西,乃放形,因家于绵”,显然是指李白的前辈,而“放形”也不是“放浪形骸”一类意义,而是说李白的前辈后来(“乃”,然后)放弃了祖籍陇西的居住(形,形迹。居住也是形迹),而迁家于绵州。这样,“身既生蜀”就无法有其它理解了。
二、李阳冰《草堂集序》:“李白,字太白,陇西成纪人,凉武昭王暠九世孙。蝉联珪组,世为显著。……神龙之始,逃归于蜀,复指李树而生伯阳。”
这是李白生于西域说者最持重的依据,认为神龙之始李白已经五岁,这时才“逃归于蜀”,李白自然不生于蜀。但是,《草堂集序》所说的“神龙”却是大有问题。李白有作于至德二载(757)的《为宋中丞自荐表》,表称“前翰林供奉李白,年五十有七”。由至德二载逆数五十七年则是长安元年(701),而不是神龙元年(705)。这就可见“神龙之始,逃归于蜀,复指李树而生伯阳”的“神龙”,肯定是错误的。但是,这个错误并不在李阳冰,因为这与《为宋中丞自荐表》之自叙“年五十有七”不相吻合,李阳冰编集作序是显然能夠察觉的,而是后来或文字漶漫,或传抄,或刊刻造成的。
去李白之卒不远的李华有《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并序》,从“有子曰伯禽,天然长能,持幼能辩,数梯公之德,必将大其名也已矣”的行文看,李华这篇墓志当是受李白之子伯禽所请而为。墓志称李白“年六十有二”,这当是出自伯禽之口,应是十分可信的。按李白至德二载所作《为宋中丞自荐表》“年五十有七”推算,李白“年六十有二”,当卒于宝应元年(762)。再从宝应元年倒推六十二年,李白之生当是长安元年,而不是神龙元年。李阳冰的《草堂集序》,李华在给李白修墓志时应当是读到过的。即使不能读之它处,而伯禽请其为父作墓志时也会提供。这就是说,李阳冰之所叙,与伯禽请李华为墓志时的所述是一致的。可是从宝应元年逆数到神龙元年,只有五十六年,可见“神龙之始,逃归于蜀,复指李树而生伯阳”的“神龙”肯定是错的。也可见李华读到的《草堂集序》并非“神龙”,否则,对如此明显也是很重要的错误,他不会置之不理。
范传正作于元和十二年(817)的《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》也称“神龙初潜还广汉”,则是对《草堂集序》已误成“神龙”的因袭。不过,从行文看,范传正对此也不是没有疑虑。范传正在写到“神龙初潜还广汉”之后,并没有像李阳冰序那样接着写李白的出生,而是叙完家世后才说到“公之生也,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”。显然,范传正回避了李白是不是神龙元年出生的这个问题,正表明了他对李白生于神龙元年的疑虑。
至于“神龙”是否即如王琦所怀疑的“岂神龙之年号乃神功之讹②1574,因属无据之言,存疑而已。后世虽有论说,终因举证不确,难以信从。虽然如此,但“神龙”为漶漫或传抄或刊刻之误,而且误成于李华墓志之后到范碑之前却是可以肯定的。这也就否定了李白五岁时入蜀(生于西域或长安)的说法。
再说,如果单就李白出生地为论,“逃归于蜀,复指李树而生伯阳”,李白生于蜀地,李阳冰说得再明白不过了。
三、于邵为文的李白碑称李白生于绵州彰明县
于邵作碑文的李白碑今不存,但据乐史《太平寰宇记》载“彰明县本汉涪县地……今改为彰明。李太白碑在宁梵寺门下,梓州刺史于邵文”,③85宋·王存等《元丰九域志·绵州》载“李太白碑,唐梓州刺史于邵文”,③172欧阳忞《舆地广记》载“彰明县……有唐李白碑。白之先世尝流嶲州,其后内移,白生于此县”。③353彰明县有于邵为文的李白碑是确实无疑的。这是唐人碑刻最早的李白生于蜀之彰明的记载。于邵被任命为梓州刺史,大约在大历五年(770)。《旧唐书•于邵传》:“……出为道州刺史,未就道,转巴州。时岁俭,夷獠数千相聚山泽,围州掠众。邵励州兵以拒之,旬有二日,遣使说喻,盗邀邵面降。邵儒服出城,盗罗拜而降,围解。节度使李抱玉以闻,超迁梓州,以疾不至,迁兵部郎中,西川节度使崔宁请留为支度副使。”④3931李抱玉为山南西道节度使(巴州属山南西道)是在大历五年正﹑二月间(《旧唐书·代宗纪》:大历“五年春正月……凤翔节度使李抱玉判梁州事,充山南西道节度使。”④3518)于邵之“迁梓州”当在此之后。于邵虽“以疾不至”梓州,但却被西川节度使崔宁“请留为支度副使”。于邵有《为剑南西川崔仆射再请入朝表》,谓:“臣某言,去冬臣知衙事官姚悟回,伏奉手诏,许臣入朝。臣自西川军还,整装择吉,与监军使孟游仙等,以今月五日发成都,十二日至绵州,罗江县中使马承倩至,又奉恩旨,令臣与游仙等却回。……臣以迫于所务,抱恨南边,固请监军使便行,犹期上诉。虽一夫阻命,而违众实难。游仙今于汉州便发,以从诸将之请。……谨附监军使孟游仙奉表陈情以闻。”⑤3156可见此《表》是于邵随崔宁行至绵州,接到诏令后返成都,行至汉州(今广汉县)时作。李白碑文应是这次在绵州停留时写成。其时,于邵因崔宁“请留为支度副使”而不再是兵部郎中,而支度使之职朝廷任命又尚未到达,因而仍然被视为梓州刺史,所以宋人乐史、王存称“梓州刺史于邵文”。或者于邵自己署的就是“梓州刺史”也是可能的。大历五年(770)去李白之卒不足十年,其可靠度应是很高的。我们不能因为于邵未就任梓州刺史而谓无“梓州刺史于邵”碑文,从而否定李白生于蜀。
四、李白《上安州裴长史书》:“白,本家金陵,世为右姓。遭沮渠蒙逊难,奔流咸秦,因官寓家。少长江汉,五岁诵六甲,十岁观百家,轩辕以来,颇得闻矣。……乃仗剑去国,辞亲远游。南穷苍梧,东涉溟海。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,云楚有七泽,遂来观焉。”
这里,我们不拟介入学术界关于“金陵”“咸秦”的争论,只讨论与李白出生地有关
的“少长江汉”和李白称蜀人司马相如为“乡人”的问题。
“江汉”,詹锳先生在其主编的《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》中认为是指“长江、汉水荆州一带”,即楚地,并以《书·禹贡》“荆及衡阳维荆州,江汉朝于海”及《周礼·夏官·职方氏》“正南曰荆州……其川江汉”为据﹔⑥4029安旗先生在《李太白别传》中将“白本家金陵……少长江汉”与《与韩荆州书》之“白陇西布衣,流落楚汉”并举,似亦认为“江汉”即指楚地。⑦3其说虽有典籍之据,但却与后文称蜀人司马相如为“乡人”大相矛盾。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矛盾,郁贤皓先生才在《李白选集》中既说“江汉指长江与汉水流域”,又谓“此借指蜀中”,⑧588又在《李太白全集校注》中说“此处指古巴蜀之地;⑨3698也有免强其说者,说“江,当指长江;汉,并非汉水……当指广汉,也即长江水系的广汉地区⑩。其实,李白此处的“江汉”既非“借指”,也非“此处指”蜀地,“汉”也不是指广汉地区(按,王勃有《普安建阴题壁》诗云“江汉深无极,梁岷不可攀”,杜甫有《送李卿晔》诗云“暮景巴蜀僻,春风江汉清”,如果“汉”指某个地区,地区怎么可以“深无极”“清”呢?)而是实实在在本来指的就是蜀地。盖因蜀地境内有长江(亦称大江)、岷江、嘉陵江(亦称西汉水)而称之。岷江,源自岷山山脉北部,流经松州(今四川松潘县)、嘉州(今四川乐山市),在义宾(今四川宜宾市)与金沙江汇合,宜宾以东称长江。长江,古时本以“江”为专名,后来它水亦称江,“江”乃成为公名,遂以长江、大江之名以别于它江。岷江、长江,本是一脉,正《书·禹贡》之所谓“岷山导江”(疏言“岷山,江所出”)。所以“江汉”之“江”指的就是岷江、长江。嘉陵江,与汉水同源于秦岭山脉,初名漾水,东流合褒水后始称汉水,其南流一支由嘉陵道入蜀而为嘉陵水,嘉陵江由此而得名。以其在汉水以西,且又同源,故又称西汉水,就是“江汉”之“汉”水。(以上据《水经注》“江水”“漾水”、《太平寰宇记》“茂州”、《读史方舆纪要》“四川”)蜀地差不多就是长江、岷江、嘉陵江这三大河流水系范围,所以古时亦以“江汉”称蜀地。
以江汉称蜀地,唐前已有,如左思《蜀都赋》之“江汉炳灵,蔚若相如,皭若君平。王
褒韡晔而秀发,扬雄含章而挺生”便是。唐时,尤其是流寓蜀地的诗人如杜甫,在其诗作中以江汉称蜀地屡屡出现,有《奉寄章十侍御》诗云“朝覲从容问幽仄,勿云江汉有垂纶”,仇兆鳌于“章十侍御”下注谓“原注:时初罢梓州刺史、东川留后,将赴朝廷”,是“江汉”即蜀地。又有《戏作寄上汉中王二首》(其一)云“云里不闻双雁过,掌中贪看一珠新。秋风嫋嫋吹江汉,只在他乡何处人”,仇兆鳌注谓“黄鹤注:当是广德元年秋在梓州作”,“首章怜己之漂泊。雁书不至,岂为贪看新珠之故乎。抑知秋风江上,流落他乡者,为何处人耶”,其“江汉”亦是蜀地。其他如“蓄积思江汉,疏顽惑町畦”(《到村》)、“蜀门多椶榈,……一物官尽取。嗟尔江汉人,生成复何有”(《枯椶》)、“落日悲江汉,中宵泪满床”(《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》其五)等皆是。
虽然如此,但论者以为“少长”江汉并不能说明李白出生在“江汉”,“如果李白真的出生于绵阳,则应视其为土生土长之地,该说‘生长江汉’,不应是‘少长江汉’”,“李白成长于蜀,而非出生于蜀”⑪。此类说法,我们认为有两点应该辨识:
其一,“白,本家金陵……遂来观焉”这段文字,李白重点是在叙述自己的家世和经历,没有必要一定要说自己出生在哪里。尽管如此,但从李白的行文上看,上文叙其家世中叶流落情况突然接上一句“少长江汉”,说自己自小生长在蜀地,似也在表明他是出生在蜀地的。更何况“长”在古汉语中本就有“出生”的意义,如桓宽《盐铁论·和亲》:“范蠡出于越,由余长于胡,皆为霸王贤佐。”又如《水浒传》第三回:“若是能彀回乡去时,便是重生父母,再长爷娘。”
其二,李白后文称土生土长的蜀人司马相如为“乡人”,说明李白也以自己为土生土长的蜀人。“乡人”,没有别的解释,只能是家乡人的意思。一个人称某地为家乡,那个地方就一定是那个人出生或出生并生长生活过的地方。这在古往今来人们的意识和把握上是一致的。如果李白只是“成长于蜀,而非出生于蜀”,他是不会将司马相如称为“乡人”的。李白“酒隐安陆,蹉跎十年”,而且在安陆成家,可在他的诗文中,并没有把哪个楚人称为“乡人”;他开元二十六年前后便由安陆移家东鲁,直到安史之乱爆发,他的子女仍在鲁地,但他也并没有把哪个鲁人称为“乡人”。
明确了这两点,也就更明确了李白生于蜀地。
五、李白《江西送友人之罗浮》:“乡关眇安西,流浪将何之。”
李白《江西送友人之罗浮》诗有“乡关眇安西”,于是有学者便认为李白的“乡关”(家乡)是安西大都督府⑫,说“‘安西’恰恰就是指安西大都督府,那里确实是他的‘乡关’”⑬,“李白称‘乡关眇安西’……只能是指其出生地——安西都护府统辖下的碎叶”⑭ 。“乡关眇安西”是李白指自己出生安西都护府的这种说法,我们觉得是对李白这首诗的理解有一些偏差所致。且看全诗:
桂水分五岭,衡山朝九疑。乡关眇安西,流浪将何之?
素色愁明湖,秋渚晦寒姿。畴昔紫芳意,已过黄发期。
君王纵疏散,云壑借巢夷。尔去之罗浮,我还憩峨嵋。
中阔道万里,霞月遥相思。如寻楚狂子,琼树有芳枝。
这首诗,内容上可以分为三段理解,明人朱谏认为,首四句“送友人之罗浮,言桂水散流,分为五岭,衡山高峻,朝乎九疑。衡桂之南,炎蒸之地也,尔之乡关远在安西,与此相去万有余里,踪跡若浮云而飘忽不定,将何所之乎?”次四句“言在江西相送也。秋时湖光淡荡,而生愁思;渚色晦暝,而起寒姿。光景若此之凄凉,似可悲也。向者我有采芝之想,欲从游仙,今已老矣,费时度日,不得成就;与子之流浪者又何异乎?是则皆可悲者矣。”末八句“言君王能容隐逸疏散之人,以云壑借与巢父伯夷之辈,遂其高洁之情,故我与尔皆得自适。尔之去也,在于罗浮;我之还也,憩于峨眉。一在岭南,一在川蜀,相隔万有余里,会面不可得也,但睹云月而相思耳。吾乃楚狂之徒,避世者也。君若念我而相寻,则当求我于阆风之颠、有琼树芳枝之所,斯可也。”⑥2563—2565朱谏将这首诗内容条理得非常清楚。桂水、五岭,衡山、九疑,乃友人将去罗浮之所在地,偏山僻水远隔“乡关”,对友人“流浪”漂泊之前途大是担忧,以此开启借景物写送友人之离情,一贯而下,最后抒写别后的思念,并借题发挥对君王之“纵”我弃我的不满情绪,我亦将如楚狂子之狂歌弃世。如果“乡关眇安西,流浪将何之”两句是写李白自己,那么首两句“桂水分五岭,衡山朝九疑”与在“江西”送友人的李白有什么关系?显然没有关系。倒是与被送的“友人”大有关系,因为那是友人将去之地。正因为如此,所以诗才以写友人的“乡关眇安西,流浪将何之”两句相承。如果写了友人将去之地却并不以写友人相承接,则接着的抒送别之情便没有了对象,而后面的“尔去之罗浮”独独的一句也没有了着落,这不仅不合作诗的章法,也是失题,失了题中的“友人”。
如此看来,“乡关眇安西”并不能用作李出生安西都护府的依据。
辨明了有关李白出生地文献的歧义或论者对文献理解产生的歧义、疑义,便更见出李白生于蜀的可靠性、确定性。诚如清人李调元所言,“我彰明之李太白者,自唐李阳冰序其文,刘全白撰其墓碣,皆云广汉人。……白既隐岷山,举有道不就,隐匡山,苏颋为益州长史,见异之,则是白始终一蜀人也。”⑮
注释:
① 王辉斌《李白求是录》,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。
②王琦注.李太白全集〔M〕,北京:中华书局1997年版。
③金涛声 朱文彩编.李白资料汇编〔M〕,北京:中华书局2007年。